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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明日报教育家】中国工程院院士沈其荣:高素质动手的人才比动脑的人才更加稀缺

2023-07-03来源:南农新闻-NJAU NEWS作者:王湘蓉 邓晓婷

人的记忆总容易被食物唤醒。沈其荣犹记得,年幼时常盼着父亲从上海回家探亲,父亲带回来的苹果家人总是舍不得吃,十分珍惜地将之摆在桌子一隅,满屋子都飘着幸福的果香。

“现在的苹果,香味早没那么浓了。”跨越半个世纪,一段小小的往事,勾勒出农业发展的复杂情状。农业的智能化,提升了农副产品的产量,很大程度平衡了供需关系,但矛盾却指向了质量。我国农业正由数量型向质量型转变,而实现这一转型的先决条件是有没有高肥力、无污染的土壤。

沈其荣曾幽默地谈道:“我这40年的有机肥研究生涯,似乎揭示了一个中国谚语错位隐含的科学道理:鲜花插在牛粪上——绝配!”土壤是作物生长的基础家园,几乎任何营养都需来自土壤。作为一名土壤肥料学家,沈其荣多年来一直在研究,如何能让农产品的质量有飞跃性的突破。农业的前途在于品质,而在追求这份品质的过程中,人才的缺失是当下最大的难题。


中国工程院院士沈其荣


你手里的苹果为什么不香了

《教育家》:随着经济社会发展和数字化浪潮的来临,农业已然发生了较大变化。ChatGPT等新一代人工智能的出现,将对农业带来什么样的影响?您认为我国农业发展目前还有哪些突出的问题亟待解决?

沈其荣:

对于农业而言,智能化是好事。过去的农民太苦,智能化和机械化结合起来改造农业,把农民从苦力中解放了出来。但目前智能化还有很多实现不了的事情,还得靠人。智能化是未来的发展方向,也代表了当下最前沿的技术,但我们不能一味去追求智能化而忽视现实。

国外有部分国家的土地采用集中经营模式,其总人口的3%—8%在从事农业,由于制度、人口的差异,我国的农业大多是小规模作业。且在我国土地面积中,有一半以上是山地、丘陵,机械化很难普及,至少今后10—20年还无法实现机械化大规模覆盖。中国的农业现代化是个大问题,没有“像样”的农机品牌,我国生产的农机目前有制造、材料两个方面的问题需要改进,才能在使用过程中更加得心应手。另外,为了解决粮食高产问题,我国过去主要种植水稻、小麦、玉米,在果树的土壤及根系调控方面经验还不足。所以,我们一方面要鼓励智能化,另一方面也不要完全寄希望于智能化能使中国的农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要促成这种变化,取决于农产品质量的飞跃。

相比其他行业,农产品的经济价值很难真正得到体现。还是拿苹果举例,比如有些商家卖1块5毛一斤,有些卖三四块也有人买,现在的消费者舍得花钱,但前提是要贵得“有理”,要在口感上确实优于市面其他产品。现在农副产品最大的问题是经不起消费者的检验。农业产品在市场的流通性不如工业产品,虽然政策向好,但市场对农业的投资份额并不大。要发展智能化,投资是必不可少的。

《教育家》:谈到品质问题,我们发觉,现在市面上大部分苹果确实没有以前那么香了,也没有那么好吃了,这是什么原因导致的?从这一问题延伸,您认为农副产品的品质问题要如何解决?

沈其荣:

果香属于植物的次生代谢产物,主要受环境(包括土壤)的影响,长期施用化肥后,植物始终在一个大水大肥的环境中生长,没有环境胁迫,就不容易发生次生代谢,导致果树产量高却丧失了风味。提高土壤肥力,少施化肥,让土壤慢慢地、比较匀速地给果树提供营养,让果树植物在一个营养供应不过量,甚至有点不够的情况下生长,就能显著改善果品的口感和风味。

目前,果农在管理中多使用化肥,尤其是水肥一体化采用滴灌方式后,肥料只能滴在土壤表层,果树的根系原本可以扎得很深,但因为肥料在表层,果树的根系具有趋肥性,会向着有营养的地方生长,导致根系扎不下去,时常遭受比较严重的干旱胁迫。这是因为表层(0—30厘米)土壤水分会随着大气的干旱而蒸发,20天不下雨(经常出现的气候),这部分土壤就会干旱,加之果树的根系原本扎得不深,果树的生理代谢就会出现问题。所以,要尽可能把果树的根系引向深入,让它们扎到50厘米以下,因为50厘米以下的土壤含水量基本上不受大气干旱影响,水分基本恒定。

所以,我们建议果农在移栽果树时,尽量开一条宽1米、深1米的沟壑,再把能促进果树根系生长的生物有机肥料拌下去,果树的生长就基本能一劳永逸。三四年前,为了做果园的根系调控,我们在手机买球官网(中国)有限公司的溧水白马农场要了几十亩的土地。有同事跟我说农场的土太黏,果树长不起来,叫我别去种。随即我就拿了一把锹到他的地里去,才挖了40厘米我就挖不下去了,因为下面的下蜀黄土母质很黏。后来,我们采取深施生物有机肥和种植绿肥的方式,以增加土壤的有机质,使黏土变为了松软的肥土。三年后,我种植的果树根系已经长到50厘米以下。种植期间,南京溧水的年降雨量虽然能达到1000毫米左右,但果树的季节性干旱非常严重,我们没有使用喷灌、滴灌,也基本不浇水,但我们种植的果树没有出现过季节性干旱问题,到了收获时节,很多人品尝我们种的桃子后,都赞不绝口。

人才应均匀分布在各行各业

《教育家》:加快建设农业强国,基础在教育,关键在人才。您认为目前的农科人才在培养过程中还存在哪些问题,您有哪些建议?

沈其荣:

我们先不讲专业、学科设置等问题,先来谈谈有多少学生、有多少优秀的学生愿意报农科?整个社会对农业的认识和理解仍然不够,政府需要出台更多政策引导全社会对农业人才培养的关注。因为农业人才已经到了非常匮乏的阶段,真正能改变农业的科技人才没多少。

一方面是生源问题,另一方面是农科人才很难留住。拿手机买球官网(中国)有限公司举例,一部分优秀的学生在本科期间无论是知识还是技术都学了一点,但大三大四如果有保研机会,他们基本会选择去名气更大的院校,甚或转变方向不再学农科。有一种现象令人非常痛心,比如有学生本科期间在班上,甚至在年级也是“凤毛麟角”,是相当出色的,但 当他们被保研到了名气更大的院校,一旦转专业处于新的学习环境,和其他学生相比,却变成了垫底的,他们的自尊心会受到严重伤害,进而影响学业和生活甚至前途。在农业高校,这种现象并不少见。

我想,如果我们能改变农科人才的走向,农业的科技发展速度会更快。0—1的创新很难实现的原因,一是人才不对路,我们需要更多优秀的人才来发展农业产业;二是目前我国科学研究的持久性不够,急功近利的色彩比较浓。人才应该比较均匀地分布在国家的各行各业,至少不能像现在这样,热门行业人才多得浪费,农业、地矿、水利等行业人才奇缺。

我想告诉学生,学农业比较辛苦,晒点太阳是不可避免的,即使是在实验室做研究,也总得到田间地头去看看自己的成果显示出的效果。现在年轻人都有点怕晒太阳,这或许是由于我们的审美观出了问题。举个例子,我有一名青年助手,给他介绍对象时,对方因为肤色问题犹豫,怕影响下一代,我很风趣地告诉她“:他的底色是白的,只是因为跟着我做田间试验才晒黑了,我担保你们以后生出来的小孩,肤色一定没问题,如果生出来是‘小黑娃’,我给你赔款。”所以,我呼吁社会对学农科的人多一些包容,多一些赞许,也希望我们农科人能够沉下心,更要学会吃苦耐劳。

《教育家》:人才的分布不均的确会影响行业的发展。您认为目前在我国整体的人才市场中,更缺乏哪一类人才?

沈其荣:

我想先讲讲我自己的经历。我哥哥比我大12岁,他艰难地读完了小学,再也不肯去读书了,后来我父亲发现他读书不行,但动手能力特别强,就把他送到乡里手艺最好的木工师傅家当学徒,20世纪六七十年代,手艺人吃香。我十三四岁时,我哥已经是方圆十里有名的木工师傅了,他经常让我跟着他打下手,他说你将来跟着我学木工,我们两个人可以干出一番大事业。有一年国庆节,我父亲从上海休假回家,那时我小学才毕业,我哥跑去和父亲说让我别念书了,跟着他做木工去,我父亲说:“你弟弟属于动脑类型的人,和你正好完全相反,他将来是能当科学家的。你不要去‘害’他……”

我讲这段往事,是想说明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天赋或潜力,要善于发现或找准自己的方向。我们不能否认人与人之间是有差异的,现在社会上有一种现象需要我们警惕,很多学生一味追求考上本科,却一点也不在乎自己的天赋和专业发展方向。社会是很现实的,做科研要有科研头脑,要有很强的逻辑思维能力,做技术同样要有强大的动手能力,或者是解决问题的能力。但现在的学生中,普遍存在眼高手低的现象,很多本科生毕业之后不愿意做技术方面的工作,对于很多能力处于中间地带的学生而言,如果不转换自己的思维,不调整自己的心态,他们的处境会非常尴尬。

国家现在大力提倡工匠精神,推动职业本科教育,这是好事。但职业教育如何做,目前还面临着很大的困难,现在很多职校学生可能连基本的知识也学不进去,如何推动社会乃至整个国家的技术革新呢?我们农业也有“芯片”,所谓的“芯片”就是种子,但我们确实竞争不过国外大型的种子公司,其实我们上游的科学研究做得并不差,关键是技术转化没有达到国际上那种精益求精的水平或境界。因此,我们国家现在更需要能站在应用层面去思考科学问题的人,但目前高素质动手的人才比动脑的人才更加稀缺。

人口的数量和质量是两个概念

《教育家》:针对人才培养所暴露的问题,您认为要从哪些方面进行提升和优化?面对我国逐渐显现的少子化趋势,高校或者社会要如何应对?

沈其荣:

我国目前正在下功夫建设国家重点实验室等科研平台,这是非常好的现象。但科研要取得进一步创新,我认为国家重点实验室的数量需是现在的10倍以上。因为科学研究是一个长期积累的过程,做科研的人只有长期处于思考、钻研的环境中或平台上,才能具有持久性。尤其对于农业而言,国家层面的支持更重要。

现在很多院校都在设立交叉学科,但前提是,我们要尊重学科内在的发展规律,要思考当前学科发展的现状是否到了必须交叉的新阶段,我们不能只是为了“赶时髦”。一方面,固有学科的知识体系已经相对成熟,也包含了该学科的主要知识点,理论、技术都已涵盖进去,在这种成熟的体系下,人才培养的模式是不受限的。另一方面,农科等学科本身就具有交叉性,或者说,它们本身就是交叉的产物,农科原本涉及生物、化学等学科,在现代化进程中,也不断与现代生物技术、信息技术、工程技术、人文社科等融合发展。所以,我们要静下心把原来的学科做好,挖掘它的内涵和外延,在课程设置、模式创新等方面下功夫。学科这个“篮子”已经够大了,不会限制专业的发展,它不会像生产关系那样阻碍生产力的发展。

关于人口减少的问题的确是一个挑战,这是任何一个国家都必须面对的。但我们不妨从另外一个角度思考,现代战争靠人多吗?在农业现代化的发展进程中,需要这么多农民吗?20世纪七八十年代,我国有8亿左右的农民,现在有多少?人口的数量跟质量是两个概念。人口再多,没有质量也不行。和农产品一样,我们的未来在于品质。教育不光是教育系统的问题,家庭教育也很重要。我始终认为,被溺爱的小孩长大后基本是不会有出息的。

我常常思考,我们到底要培养什么样的学生?起码我们培养的学生,能对国家、对家庭负责任,这是最基本的。作为人,我们有社会属性,要懂得思考人与人、人与集体的交互协作。有时科技发展并不能和人文进步画等号,在时代的浪潮下,我们的文明未必往前走了多远。教育还是要保证人的整体质量向前发展,不能陷入无序化的“黑夜”。一句话,我们要教育我们的学生:学业有成、精忠报国。

原文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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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俞佳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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